是夜,鐵木真尚未睡熟,聽見有人在窗格上輕敲。他欠身問:“誰?”
“是我。”瑪魯的聲音在外面回答,縹緲如風,“快讓我進來!外面好冷。”
鐵木真披衣起床,拉開臥室房門,瑪魯一襲綠色衣裙,輕輕走了進來。鐵木真略覺尷尬,但瑪魯已坐在他的椅子上。
鐵木真關好門,點亮油燈,見瑪魯略微低頭,滿面暈紅。他低聲問:“瑪魯,有事嗎?”
瑪魯欲言又止,臉蛋越來越紅,最后說:“今天那個魁夷請吃飯的時候,我”
鐵木真止住了她:“我知道你的心,不用說了。”
“不,你不知道。”瑪魯急著說,“我不是想誘惑魁夷,然后幫你打贏這一場賭賽。我是想惹你生氣,讓你再也不想見我。那么,我死之后你就不會傷心了。”
鐵木真一怔,又想起瑪魯這幾天來的古怪舉動,越覺她用心良苦,心里感動,把她抱起來,放在自己膝上,摟緊了說:“傻姑娘,我怎么會不想見你呢?哪怕你做了更加大逆不道、匪夷所思的壞事,我也依舊愛你。你怎么會死呢,不要亂想,你就是我的命啊。”
瑪魯嚶的一聲,伸出手臂摟緊了鐵木真,仰臉吻住他的嘴唇。鐵木真感覺懷中的軀體突然間滾熱起來,他也心懷激蕩不能自己,抱著瑪魯站起來,走到床邊。
瑪魯望著鐵木真,藍色的眼睛里神光離合,仿佛秋天的海水,她小聲說:“哥哥,本來我應該等等到你讓我穿上新娘裝的那天可是明天你就要跟那個魁夷賭斗了。我想讓你意氣風發地上戰場”她越說聲音越小,最后聲細如蚊,面紅如霞,臉幾乎藏進了鐵木真的胸膛里。鐵木真心中感激難以遏止,在她嘴唇上深深吻了下去
北方的暮春天亮得早。清晨雞叫頭遍的時候,鐵木真就醒過來,瑪魯已經不在床上了,只是枕邊還留有余香。幾絲紅發在枕上閃光。鐵木真回想昨夜那銘心刻骨的情事,把瑪魯的紅發收拾起來,藏在胸前小衣內,心想:“帶著這頭發上戰場,一定不會辜負你昨夜之情。”
他穿好衣服,洗漱之后出了臥房,走到拔都的臥室前,敲了敲窗。
“誰呀?是少爺嗎?我就起來!”拔都在里面低聲說。
鐵木真說:“你起來以后,替我把薩里木他們都叫醒,讓他們在校場上列隊。我要練兵。”
百名蒙古水手在校場上擺成十隊,每隊兩個縱列,最為高大的兩人手持長叉,門神一般立于隊前。后面是兩個執長槍的漢子,再后面依次是帶短刀的藤牌手四名、弓箭手兩名、火槍手兩名。
鐵木真站在挺立得筆直的水手們面前,目光炯炯逼視著他們。這時候,雞叫第二遍了。
“聞雞起舞,老弟真是一等一的男兒漢。”一個花白胡子的中年將軍走過來說,他就是世襲登州衛指揮僉事,明威將軍戚宣。登州衛的戍卒隨著他布列在校場上,站得卻不甚整齊。
“這是什么陣法?”戚宣問。
鐵木真想起瑪魯,說:“這陣法人必成雙,兵必有對,就叫鴛鴦陣吧。”
“好,好名字。”戚宣點頭稱善。鐵木真說:“還請將軍指點他們的長兵用法。”他對陣前高大水手們說,“戚將軍是家傳的長兵器高手,你們一定要用心學他的功夫!”
戚宣對使叉的大漢說:“雖是用叉,身法、手法、步法都由拳棍上來,昨天看你們演練了幾手,用在陣前格擋突刺是足夠的,要旨是純熟大膽,快速果斷,不許敵人靠近施展,一定要把他擋在一丈以外。能傷就傷,否則也不許近前。”對后面用槍的漢子說,“使槍要訣是閃閃而進,記住莫被敵人格打所中,今天你們的敵手使用短兵,一入長兵之內,只有短兵縱橫的份兒。敵人若一格把槍打歪,后來必用連打之法,下下著在長槍之上,流水點戳而進。那時我就被動了。所以萬萬不可被敵人格打。”
一個使槍漢子問:“怎么才能不被敵人格中呢?”?
戚宣說:“先發制人。敵人再要格擋,已是后發。這陣法想得甚好,人人得展所長,攻者不必守,守者不思攻。以嚴陣對散兵,必如摧枯拉朽。你們只管向前廝殺就是。”
鐵木真對弓箭手和火槍手說:“射擊的時候,盡量不傷敵人性命,別射要害。以使其喪失反擊能力為主。”眾人齊聲答應。
戚宣對鐵木真伸出大指:“老弟如果帶兵,肯定不減古來名將。”回頭瞪視著手下的兵丁,喝道,“你們看看!人家本來是水手,都操練得這么好。你們當兵的,站得彎彎扭扭,不聽號令,難怪要被人家揍得鼻青臉腫,還得靠這位外國來的船長替你們出氣!”
鐵木真勸道:“戚將軍莫罵,以后嚴格操練他們就是了。我看大明軍隊現在也有衰落之勢,不容姑息了。”戚宣低聲說:“知恥近乎勇,不罵他們不知道上進!”
雞叫了第三遍。鐵木真對戚宣說:“戚將軍,我們在你這里討頓早飯吃,吃了就去跟人賭斗。”
戚宣說:“好,飽餐戰飯,上陣廝殺!傳令兵去告訴廚房——燉肉、烙餅、搟面條、拔大蔥,讓這些好漢子們吃得飽飽的!”
太平樓前有好大一片空場,鐵木真對戚宣說:“戚將軍,請你的士兵們戒備周圍,不要讓不相干的百姓靠近,你們也請站遠一點,過一會兒亂箭橫飛,恐怕傷著人。”戚宣答應:“好,打起來的時候,我親手給你擂鼓助威。”“將軍擂鼓,自然長我威風。先多謝了。”
薩里木端著長叉大步走過來:“船長,他們來啦!”
“列陣。”鐵木真說,“今天要打個落花流水。”
百名水手排列成陣,摩拳擦掌。鐵木真站在前面說:“我們有三必勝:第一,有備而來,不似敵人毫無準備;第二,專心致志,不似敵人臨戰前還在做生意;第三,我們是天下無敵的蒙古勇士!”水手們齊舉兵器高呼:“必勝!必勝!必勝!”一百個人,聲勢竟如千軍萬馬。
魁夷與他手下都是黑色緊身短打,也列成方陣站在遠處。對手的雄壯齊整使他們頗有懼意。魁夷叫道:“大哥,今天我們要全力作戰!開始嗎?”
鐵木真對戚宣說:“戚將軍,告訴你的士兵,一旦我方得勝,就叫他們拿繩索把日本人捆住帶回去。”
“好,怎么才叫做得勝?”
“只要敵人全都倒地不起,就叫得勝。”
“行,我在太平樓上擂鼓觀戰。”
魁夷還在那邊叫:“大哥!開始嗎??
鐵木真低聲對水手們說:“記住兩句話:勇往直前,分合互救!”然后,他對魁夷叫聲,“開始!”
兩方的水手和武士吶喊著沖向空場中央,兵鋒乍觸,塵土飛揚。戚宣在樓上咚咚咚擂起鼓來。長叉飛舞,刀槍閃爍,火銃如雷震,羽箭似流星。煞時間雨收云散。塵埃還未落定,地面上橫七豎八躺了一片日本武士,中箭的、中銃的、挨叉的、挨槍的,應有盡有。鐵木真的水手們當中有十幾人受了輕傷,依然忍著疼痛站在隊列里。戚宣絕沒想到會這么快,其勢恰似雷轟電閃,又如野火燎原。他的一通鼓還沒有擂完,鐵木真已經得勝。戚宣愣了片刻,這才對樓下眾兵卒叫道:“沖上去!把日本人捆起來!”
那些登州衛的戍卒哄然沖上,拿出繩子把受傷的日本人緊緊捆住。俘獲“真倭”,賞金定然豐厚,雖然這些“倭寇”并非他們親手所俘,但千真萬確是他們親手所捆。兵士們已經開始商量到哪里去花天酒地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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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夷說:“大哥,你就別管我了,我帶來的這些同伴都成了階下囚,我還有什么面目回日本?”
鐵木真說:“好家伙,你是項羽嗎?要上演烏江自刎?勇士不能夠只想著死。”他伸手把魁夷拉起來,低聲說,“別忘了你還有復國之志呢!你在日本的養父,恐怕也老了吧?他養育你這么多年,你不思報答,反而要他白發人送黑發人么?”
魁夷仰頭望天,好半晌,長嘆一聲,對著那些被捆的同伴跪下,大聲說:“各位兄弟,我魁夷要盡忠盡孝,不能為你們而剖腹了。”說完就收刀入鞘,轉身遠去,他倒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說走就走。有幾個登州衛守卒叫道:“莫走了大倭寇!”追上幾步,魁夷按劍回頭一望,他們都停了腳步,虛張聲勢地喊了幾聲也就不了了之。
戚宣站在鐵木真身邊,苦笑著說:“你看看這些不爭氣的東西,只想著得賞、花錢,真要動刀子就朝后縮。哪能抵擋外國的精銳之師?”
鐵木真說:“兵在嚴訓,這些士卒并不是不可救藥了,只要將軍破出幾年工夫,勤加訓練,要得到一支強悍的軍隊并非難事。”
戚宣搖頭說:“我看很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爛泥糊不上壁的了。只有從農民、礦工當中精選幾千壯夫,明以軍紀,習以陣法,大概還能成軍。老弟的鴛鴦陣以眾擊眾,是個好陣法。我想借用一下。”鐵木真說:“將軍只管用。”
? ?(注:科學研究表明,明威將軍戚宣是民族英雄戚繼光的祖父。但據后世的戚繼光研究者說,戚繼光的“鴛鴦陣”并非鐵木真留給他爺爺的“鴛鴦陣”。因為首先,戚陣中有十二名軍人,不同于鐵陣的十名;其次,戚陣中前兩名高大軍士所持的是一種叫做“狼筅”的武器,不是長叉;第三,戚陣中人人皆身懷短刀,而鐵陣中只有四名藤牌短刀手。奈何無數史學家認定戚陣乃從鐵陣變化而來。任何有巧合的創作問題都是后來者吃虧,此事古今同嘆。)
“現而今要實現咱們的想法很難,人、錢、糧、兵器,都不湊手。可能到我兒子那輩,也搞不成功。”
鐵木真笑道:“一旦有敵人,朝廷必能振作。太祖皇帝時不是在福建興造了防倭城么?”
戚宣說:“防倭,防倭,我看不單福建,咱們山東瀕海,很多地方都需要建壁壘以防倭寇。包括浙江、廣東,很多島嶼都可以藏兵泊船,所以應該盡速占領,以免日后拱手送給倭寇。”
兩人正說著,卻見拔都喘吁吁跑過來。鐵木真問:“什么事?”
拔都說:“少爺,瑪魯瑪魯小姐不見了。”
“什么?”鐵木真抓住他的手,“你慢慢說,真的么?”
拔都定了定神才說:“今早衙署里吃飯,沒有見到瑪魯小姐,我請署里的丫頭老媽子們到后面去找,都說找不到蹤影。”
鐵木真心里一沉,皺著眉說:“不著急,不著急”其實他是在勸慰自己,“慢慢找總能找到的。”
一群人走回署里,一個兵丁迎上來說:“將軍,有位外國來的紅頭發小姐要見鐵木真先生。”
鐵木真一喜,以為是瑪魯,忙說:“她在哪里?快帶我去。”那兵領著鐵木真進了大廨,一見那人,鐵木真暗自嘆了口氣。
“外國來的紅頭發小姐”竟是碧姬。原來她已給自己的船裝好諸葛連弩,乘車兼程趕了上來。
碧姬神色略顯驚惶,站起來說:“妹妹呢?”
鐵木真嘆息說:“她走了”
“誰說是她自己走的?”碧姬驚問。
鐵木真說:“今天早上大家都沒找到她。怎么?你知道她是被迫離開的嗎?”
“傻瓜!”碧姬大聲說,“你沒發現她前一陣子很奇怪嗎?”
鐵木真心一寒,摸摸胸口,瑪魯的頭發還在貼身小衣里藏著。他對碧姬說:“你來,坐下慢慢說,告訴我瑪魯究竟出了什么事。”
碧姬坐下,把丫頭上的茶推到一邊,對鐵木真說:“你在黃金同盟的島上‘地獄掘金’,救了五個人,你以為那綠衣使者那么好心嗎?你的手被滾油炸爛了,他為什么要給你治?”
“你不是”鐵木真說,“你不是說過,瑪魯跪求同盟中的名醫給我治手的嗎?”
碧姬冷笑道:“她哪有那么大的面子?一命換一命,這就是同盟里的老規矩。”
“一命換一命”鐵木真出了一身冷汗,“那是她”
“瑪魯是跪求綠衣使者,用她自己的命換回你一只好手啊!”
鐵木真腦海中轟的一聲,整個人呆在椅子上,好半晌,眼淚才涔涔而下。
“她怎么那么傻怎么那么傻我的手又值得什么,何必用她的命來換?”
碧姬說:“你哪里知道,她簡直為你發了瘋,你的一只手在她眼里比命還重。”她說著也落下淚來。
鐵木真瞪眼說:“你為什么不先告訴我?”
碧姬哭著說:“她不讓我說啊!她對同盟發了誓,必須以自己的命去應誓,否則就會報應在你身上。她知道,如果你聽說了這件事,肯定不會答應的”
鐵木真兩手抱頭,慢慢坐了下去。前些時候瑪魯反常的表現,這時候想起來都有了答案。昨夜瑪魯主動進房投懷送抱,定是因為她自知要永別,所以才在死前刻意留個念想。鐵木真只覺渾身血液如要燃燒,越來越熱。
哭了一會兒,碧姬說:“瑪魯求我每天給你換藥,這個傻孩子,她以為我跟她生得像,你與我朝夕相處,日子久了,會”說到這里,漸漸低下頭去,臉頰上泛起紅暈。
鐵木真大喊一聲,跳了起來:“我不能在這兒坐著了!碧姬,你知道瑪魯會到哪里去應誓嗎?”
碧姬也站起來:“我知道!”
“帶我們去!我要救下她來。如果綠衣使者已經害了瑪魯,”鐵木真握緊拳頭從牙縫里擠出話來,“我就殺他個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