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帆桿**
這是個迷人的海島之夜,我穿過黝黑的松林,踏著一灘朦朦朧朧的碎月,又來到“臥船礁”這堆不滅的篝火旁邊,聽“老帆桿”將他航海生涯中那些驚險而有趣的故事。
我得以認識他,全出于偶然。
風帆,美麗多情的風帆,在我的心間,是勇氣與希望的象征。我自幼看慣了海灣里帆墻如林的風情畫,常在海邊眺望天際片片白帆的身影,向往著遙遠的彼岸。我帶著這種濃濃的思緒來到這個海島,聽漁家姐講,就在這主島周圍的十一個衛星島中,有一塊巨礁,形狀酷似多篷的風帆,人稱“老帆桿”,這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
“老帆桿”在哪里?無邊無際的茫茫云海怪礁環矗,讓我到哪里去尋它?
一天夜里,趁著如水的月色,我站在灘頭尋覓,一個趕夜海的孩子指點我說:“臥船礁上那堆火,看到了吧?那就是‘老帆桿’。去吧,快去吧!”
于是我朝著那明滅閃動的火光走去,攀著松枝爬上崖頭,沒料想竟進入一個神話般的境地:一堆篝火噼噼剝剝燒得正旺,旁邊坐著個古銅色皮膚的老人,像雕塑師用斧頭砍出來的一段樹根,硬楞楞地在那里擎著樹枝燒魚吃,只見那魚被燒得吱吱啦啦冒著青煙。見我走近,他不動聲色,只顧翻動著樹枝燒烤那條魚。魚焦糊了,他取下來,放在一個淺碗里,這才淡淡地對我說:“坐下,來一口。”一只古銅色的大手遞過半碗老白干。我知道島上的男人愛用酒敬客,你若不喝酒失禮了。我只得伴他喝起沉悶的冷酒……幾杯酒下肚,他喃喃地說些我無法捉摸的話,問他關于“老帆桿”的事,他眼睛一亮:“你也聽說過?島上人都這么稱呼我,唉,誰能忘掉‘老帆桿’啊!”
“大爺,你每晚都在這?”
“差不離總得來的,像今晚這風浪天,更得點上把火。”
“為什么?”我大惑不解地問他。
“這里是船進島的道哇!”
我笑了,指著山頂的燈塔說:“有燈塔照亮哩。”
“再添盞燈。”他解釋著:“在海上,還是真火亮的遠,何況臥船礁這地方……”
引出話題,我們便款款地攀談起來,這才知道他是獨身一人使過一輩子帆船的“老大”。
這一夜,他趁著酒興講他的航海經歷。講他年輕時在老洋里遇上海賊,強盜用火槍逼著他把漁船靠上那賊船,然后拴上纜繩拖著擄走。他卻在海盜們酒醉昏睡之際,砍斷了纜繩,巧使風帆,轉舵背向逃離了虎口;他講當年在嵊泗列島逢上臺風頭,用太平斧砍倒桅桿、將滿艙的魚蝦“扒載”丟回大海,海船嗆灘,龍骨折斷的海上險遇這些故事讓他說話了,聽來令人驚心動魄……
今晚月亮這般好,大海這般靜,我又被“老帆桿”給迷住了。這次他給我講了個女人的故事。
漁家女人是什么模樣呢?像海水一般藍的頭巾還拉出個遮陽沿兒,像浪花一樣白的大口罩掩蓋著幾乎全部的容顏。她們的性格呢?真會像這浩渺的大海般神秘莫測嗎?“老帆桿”顯得有些激動,聲音有點抖:“這個女人生在海上,最后又走進海里……”從話音里,我猜測那女人起碼也是“老帆桿”要好的伙伴。村里人說,他一輩子沒成家,到現在還是個真“童子”,所以,那女人不會是他的妻室。
往事如煙,但海風沒有吹散,這縷清煙是縈在“老帆桿”的心上的。
——在凄風濁浪的舊時代,這里有個“島王”,住在臨海傍山的小洋房里,喝著漁民的血汗,常年雇傭著幾個打手為他看家護院。就在解放前夕的一個黑夜里,小洋房里闖進幾個蒙面夜行人,竟將那“島王”拖到海灘上,結果了他的狗命。那些蒙面夜行人中,便有“老帆桿”和那女人。
——在風云突變,人民子弟兵作戰略轉移暫時撤離這個海島時,“還鄉團”要屠殺沒撤走的村干部,傍晚時分,北灘上點燃起熊熊烈火,機槍圍起了殺人的刑場,這時,在臨海崗樓陡峭的海里,有一只小船,緊挨著礁崖,躲在雪亮的探照燈光,無聲地駛向黑漫漫的大海深處,我們的村干部安然地脫險了。駛船的又是“老帆桿”和那個女人。
——黑夜終于過去了,她在人們歡慶黎明到來的時候,站立在這島的主峰、那白色燈塔的旁邊,將一副黃澄澄的金耳環交給了老支書。老支書說:“這是你媽留下的。”她把齊耳的頭發一攏:“俺沒扎戴墜兒的耳朵眼呢!”
她是海島的女兒,總是那般風風火火,潑潑辣辣,撒野、任性,可誰知在一個濃霧彌漫的早晨,她竟忽忙地劃開了一葉扁舟,走向神秘的大海深處。從此,這島上的人再沒見她生還……
我在島上經過秋天,看那礁石縫中掙扎著長大的馬尾松有嫩綠變得黛翠,聽那濤聲一天比一天深沉,冬至后的一個夜晚,我惦記著在臥船礁上的“老帆桿”,又踏著那早已熟悉的山經來到海灘。
篝火依舊燃著,還是那般劈劈剝剝價響,可那古銅色的身影呢?我在淡淡的霧靄里,尋到了他吃過半塊烤“海浮”魚,酒瓶缺空了,“老帆桿”啊,“老帆桿”,你烤魚、喝酒、想女人,難道你也走進霧海之中?牽腸掛肚的懸念,直到第二天我才知道,原來那天正是那女人失蹤的日子。他獨自一人駕著小舢板到“老帆桿”礁上去了。
“老帆桿”礁,我向往的、石化了的風帆呀!風帆在這遼闊黃海之中,紀念碑呦!我埋怨這個古銅色的老人,該帶我一起去才對,可是,他眼眶里混動著閃亮的淚珠,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對我說:“你不能去,那個死礁,死礁,你懂嗎?當年,她為追一條公社脫纜的舢板就死在這‘老帆桿’上,發現她已經是很晚的日子,她懷里還緊緊抱著一支大櫓呢……”
他說罷,抬頭看看天色,神色匆匆地又說:“走,咱該到臥船礁去啦,把那堆火點起來……”
往后的日子,我依舊每晚看到“老帆桿”燒魚,喝老白干,聽他講那些驚險離奇的航海故事。但絕少再提到他所想念的那個女人。
--: (發表于1985年6月《海洋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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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磊學畫記之一
- 宋磊學畫記之二
- 只因他是主人翁
- 氣磅礴 色斑爛
- 寄情“老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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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善巧思 必落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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